殷父也很奇怪,问湘夫人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湘夫人便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心都是肉做的,姑奶奶是明白人,时间久了,她也知道我是好心的。
殷父不禁感叹,湘夫人这是能教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的典范。
这两天,殷先生在潇湘小筑里天天打扫、锄草、修葺旧屋,忙得很充实。他似乎很热爱劳动,每天干得兴起。到了饭点,辛桃馥便做好饭菜,和殷先生一起用饭。
殷先生并不摆架子,辛桃馥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二人和乐得很。
连着辛桃馥都不禁觉得,这样的日子倒是不错的。
他看到了一个没穿西装、也不会对自己挥之则去的殷先生。他看到一个只因为一顿热饭热菜而展露笑脸的殷先生
这一切,都让辛桃馥化作一片云彩,在迷糊的幻觉里蒸腾。
两天过去后,殷先生已把小院子拾掇得不错,随后便开始去后山的墓地折腾。
辛桃馥一个人在屋子里打发时间,逛到客厅的时候,见桌面上却放着殷先生的手机。他想,大约是殷先生忘了带手机出门了,便把手机一并放进口袋里,打算去后山给先生送手机。
昨晚刚下了一场雨,山路并不好走。
辛桃馥都有点儿后悔走出来了,但既然都出了门,便索性走走吧,不然闲着也是闲着。
他行至墓地外,隔着竹子就见到殷先生忙碌的身影。殷先生放下锄头,摸了摸身上,似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便转过身,想沿路回屋子取手机。
辛桃馥起了玩心,躲在竹子背后,想着等先生过来了,他就悄悄跳出来吓他一跳。
竟没想到,先生似有心事,也不看路,竟一脚踏在雨后的泥洼上。
辛桃馥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见先生滑了一跤,滚下了山坡。
辛桃馥大吃一惊,沿着另一头的山路往下走,走到了坡底下,见殷先生百年难得一见的狼狈,浑身是泥,全无那翩翩风采。
先生缓慢地坐了起来,似乎想要站着,但脚下一滑,又重新摔了回去。
辛桃馥看出来,先生应该是摔到脚了。
辛桃馥站定在一旁,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一个恶魔被关在法阵里,要等一个人类来救他。
等了一年,恶魔在里头打转,发誓,如果那个人来了,恶魔要好好道谢。
等了两年,恶魔在里头打转,发誓,如果那个人来了,恶魔要实现他的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
等了三年,恶魔在里头打转,发誓,如果那个人来了,恶魔要把他吊起来,用最可怕的刑罚折磨他,教他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
等了一百年,恶魔已经没有气力打转,他发誓,只要那个人愿意来,他会亲吻那个人的脚趾,为之献上自己所有的所有
第34章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殷先生获救的时候,日已暮。
而且,他已错过了两顿正餐说起来,殷先生活了二十好几年,却从没有一天饿过肚子他以为自己是饿过的,比如加班太专心而忘记吃一顿饭,回过神来发现肚子空空的那种浅薄的饥饿,马上就能得到满足的饥饿感。
和现在不一样。
从没饿过肚子的人是很体面的。
从没饿过肚子的人却是从未知道饿肚子的厉害的。
没饿过肚子的人认为最大的空虚是心灵上的干涸,是寂寞的情怀。而当一个人真正饿过了,才知道什么空虚都没有胃部空虚来得尖锐而迅猛、缠绵而悱恻。那是海水一样淹没的潮浪,是滔天的无力感,将你身体抽空的同时却又把汹涌的食欲将你四肢百骸填满。
比饿更可怕的,是又冷又饿。
这是正月的山里啊。
他为了干活方便,又仗着年轻体壮,穿得少,要是一直干活走动,倒也不觉得冷,但是躺在泥潭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寒冷的侵蚀是可怕的,切肤的,入骨的。
相思入不入骨不知道,寒气是一定能入骨的。
那种冷就像是骨头被敲了一道缝,里头被塞了冰块,炊烟袅袅似的冒着寒气。
直到此时此刻,体面尊贵的人才能理解为什么都说温饱才是人类最重要的需求。
没了这两样,人比畜牲也高贵不了哪里去。
只是殷先生的意志总是比常人要强大一点,他并没有过分失态。又或许是因为他忍受饥寒的时间还不算长只是大半天而已。虽然大半天的饥寒交迫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生一次的极致体验。
他自然不会露出那个等了一百年的恶魔那样卑微的姿态,但辛桃馥能清晰看到,当自己出现的时候,殷先生眼里的光。
殷先生眼里有光,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幽微如萤火。
他虽然满身泥泞,姿态狼狈,但奇怪的是他那种稳如泰山的气度仍在,他那张印象派油画似的笑脸仍在,他那轻声低语的魅力仍在。他只用那样的气度、那样的笑脸、那样的嗓音柔柔说:你来了。
他没有那个恶魔的愤怒,也没有那个恶魔的感恩,更没有那个恶魔的卑微。
他似乎仍是殷先生。
辛桃馥脸上露出焦急、紧张和关切依旧是他惯用的三分演、七分真。他是真的关心殷先生的安危的。
而且,他也对殷先生有着几分真情实感的愧疚。
是他故意把殷先生晾在这儿大半天的,为的就是演一出虚伪又卑劣的英雄救美。
他是多么卑鄙无耻的小人啊。
辛桃馥扶起殷先生,让殷先生大半的重量搭在自己的肩上。
他的肩膀和殷先生比起来是那么瘦,那么薄,殷先生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到时候把你也摔了,还是叫两个人来吧。
辛桃馥皱起眉,说:你别瞧不起人。再说,先生在这儿一直躺着也不行,着凉了可怎么办?
他肩负着殷先生的大半体重,一脚深一脚浅、犹如烈士匍匐似的吃力,将殷先生带回小筑之中安置。
辛桃馥一边扶着殷先生,一边嘴里念叨着:殷先生中午没回来,辛桃馥也没想太多,因为殷先生是带着便当出门的。待晚饭时间过了许久也不回来,辛桃馥才担心起来,给殷先生打过了个电话,才发现殷先生手机落在小筑里了。他便拿着手机出来寻人。
殷先生似乎已没什么力气,只是垂着眼,嘴角却仍微微勾起,保持他标准的笑容,仿佛在反过来安慰焦急的辛桃馥。
辛桃馥知道自己决不能露馅,必须表现出对先生的百分一百的关怀,所以才比平日还紧张。
殷先生却是比平日还脆弱,此刻竟似琉璃一般,从头到脚裹着一层易碎的透明感。辛桃馥待他竟也不禁如易碎品般轻拿轻放。
先生衣服脏了,先去洗个热水澡吧。辛桃馥说。
殷先生却缓缓说:你是煮了粥吗?
厨房里飘出一股淡淡的肉粥香气,勾动着殷先生被饥饿侵占的神经。即便是再竭力地保持风度,殷先生此刻还是一个饿坏了的人类。
辛桃馥忙先去厨房给殷先生舀了一碗粥,招呼他慢点儿喝。
殷先生却不必他这样吩咐,饶是饿得眼冒金星,世家礼仪却仍似刻在他的DNA里,优先级比饥饿还高地统治着他的言行举止。
他用勺子一勺一勺、用嘴巴小口小口地抿着飘香的肉粥,就像不曾挨饿一样。
只是,他宁愿顶着浑身泥泞不洗澡也要先吃一碗粥的选择已经透露出他对食物的渴望已超过对风度仪态的维护。